怎样评价这个时代的文艺批评
2004年9月,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德国作家瓦尔泽的长篇小说《批评家之死》。这部小说2002年在德国出版时,他刚刚过完75岁生日。这本书不仅是他献给自己75岁生日的礼物,同时他也将因此书引发的巨大争论一起献给了自己。我们抛却这部小说遭到诟病的种族问题的“政治不正确”不谈,单就对那不可一世、呼风唤雨的“文学评论沙皇”的抨击和讽刺,就足以想见文学评论家在当下社会中的面目是多么可憎和可怕:他在最典型的大众传媒——电视上,颐指气使地抨击一部作品,又趾高气扬地鼓吹另一部作品。那是在德意志联邦共和国,在中华人民共和国,批评家的面目可能还要糟糕得多。
这也许是一个不经意的隐喻。事实上,20世纪60年代自美国后现代作家约翰·巴斯发表了《枯竭的文学》之后,各种“终结论”“死亡论”的声音就不断传来。“抵制理论”“理论之死”“作者之死”“历史之死”,当然也有“批评之死”前呼后拥此起彼伏。但是,这些终结论或死亡论,并不是言说文学、理论或批评真的“终结”“死亡”或“枯竭”了。他们都有具体针对的对象。比如约翰·巴斯,他的“文学的枯竭”,是挑战现实主义文学,挑战传统文学观念的。因为此时他正站在文学新方向的最前沿。在巴斯看来:小说应当是“原创的”“个人的”,也就是一种他所说的“元小说”。就现实主义文学而言,作为一种“总体化的小说”,从19世纪早期一直延续到20世纪中期,它构成了小说史上一个短暂的“实验”阶段,尽管也成就了无数大师。但在约翰·巴斯看来,随着时间的流逝,现实主义那种曾有的反传统的思想已经耗尽。新的“元小说”在20世纪60年代开始再度流行。这才是巴思宣布“写实主义实验(现实主义)”已经“枯竭”的真实用意。按照这样的思路,批评家尼尔·路西连续发表了《理论之死》《批评之死》和《历史之死》等惊世骇俗的文章。在路西看来,文学不可能是一种“稳定”的结构,它有许多特殊范例,但总体性的“稳定”结构是难以包括或不能解释这些特殊性的。“批评之死”显然是针对这种文学总体性稳定的批评而言的。但是,路西同时认为,由于文学结构是不稳定的,并不意味着批评就一定会死亡——或者枯竭——因为它再也不可能像从前那样行动。在这个意义上,批评将会得到更密切的关注。
事实的确如此。当传统的“元理论”被普遍质疑之后,批评家的地位得到了空前提高。我们都会承认,保罗·德曼、德里达、杰姆逊、哈罗德·布鲁姆等大师与其说是理论家,毋宁说是批评家更为确切。之所以说他们是批评家就在于,他们的思想活动并不是在寻找一种“元理论”,而恰恰是在批评自柏拉图以来建构的知识或逻辑的“树状结构”。在“树状结构”的视野里,认为知识或逻辑是一元的、因果的、线性的、有等级或中心的。但是,在现代主义之后,传统的“元理论”不再被信任,特别是到了德勒兹、瓜塔里时代,他们提出了知识或逻辑的“块茎结构”。在“千座高原”上,一种“游牧”式的思想四处奔放,那种开放的、散漫的、没有中心或等级的思想和批评活动已经成为一种常态。这就是西方当下元理论终结之后的思想界的现状。美国当代“西方马克思主义”批评家杰姆逊将这种状况称为“元评论”。他在《元评论》一文中宣告,传统意义上的那种“连贯、确定和普遍有效的文学理论”或批评已经衰落,取而代之的是,文学“评论”本身现在应该成为“元评论”——“不是一种正面的、直接的解决或决定,而是对问题本身存在的真正条件的一种评论。”作为“元评论”,批评理论不是要承担直接的解释任务,而是致力于问题本身所据以存在的种种条件或需要的阐发。这样,批评理论就成为通常意义上的理论的理论,或批评的批评,也就是“元评论”:“每一种评论必须同时也是一种评论之评论。”“元评论”意味着返回到批评的“历史环境”上去:“因此真正的解释使注意力回到历史本身,既回到作品的历史环境,也回到评论家的历史环境。”
在当下中国,文学批评的状况与西方强势文化国家有极大的相似性。批评的“元理论”同样已经瓦解。就像普遍被了解的那样,在我国,文学理论作为一个基础理论学科,并没有像韦勒克表达的文学研究是由文学理论、文学批评和文学史一起构成的。在韦勒克看来,文学理论和文学批评同属于“文学研究”范畴,它们应该是平行的。但是,过去我们所经历的情况通常是,文学理论对于文学批评来说,是具有指导意义和规范作用的。它恰恰是文学批评的元理论,因此它不仅仅是文学研究的组成部分,于文学批评来说,它构成了权力或等级关系,它是一个超级的“二级学科”,而文学批评不是。进入20世纪90年代,当作为批评主体的现代启蒙话语受到严重挫折之后,受到西方批评话语训练的“学院批评”开始崛起。这个新的批评群体出现之后,中国文学理论的“元话语”也开始遭到质疑。这当然不应仅仅看作是西方批评话语的东方之旅,但中国文学理论遭到质疑的历史或社会背景,却与西方大体相似。以现代知识作为背景的中国文学理论,在建立现代民族国家过程中所起到的伟大作用,是不能低估的。它对于推动欠发达的现代中国文学的建立,也功不可没。即便是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,在抵制、反抗“文革”时期文艺意识形态的斗争中,文学理论所起到的重要作用,也同样无可取代。在过去的时代,文艺理论的特殊地位几乎不能怀疑。所有的关于文学艺术的讨论,最后都要归结于“文学理论”。“文学理论”已经为我们规约了一切,它的“元理论”性质是不能动摇的。20世纪40年代初期以来形成的关于文学艺术的思想、方针、路线和政策,至今仍然是我们理解社会主义文艺最重要的依据。无可怀疑,在拯救中华民族危亡、建立现代民族国家以及在大规模的社会主义建设过程中,那个时代文艺理论话语所起到的历史作用无论怎样估计都不会过高:在那样的时代,实现民族的全员动员,使文学艺术服从于国家民族最高利益,使文艺成为革命事业的一部分,发挥齿轮和螺丝钉的作用,是完全可以理解和正确的。
但这也成为文学理论作为元理论不可动摇的强大的历史依据,它的普遍意义仍然没有成为过去。一部作品是否具有合法性,是否能够成为这一理论的有效证明,才能判定它是否具有价值。这就是中国的现代性价值。但是中国的现代性最大的特征就是它的不确定性。特别是在飞速发展的当代中国,文学艺术发展的激烈或激化程度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想象。中国的社会已远远不是追求现代性的“现代社会”,那些资本主义已有的所有的物资乃至精神现象,我们几乎应有尽有。当代中国,已经成为世界最大的文化试验场:各种文化现象、思想潮流,共生于一个巨大又拥挤的空间。过去我们所理解的元理论对当今文艺现象阐释的有效性正在消失。一种以各种批评理论进行的新的批评实践早已全面展开。正如普遍认同的那样,对西方文艺批评理论的关注,并不是“西方中心论”或简单的“拿来主义”,事实上,它已经成为建设中国文学理论批评的主要参照或资源之一。于是,在当代中国,理论批评也同样形成了德勒兹意义上的“千座高原”,“游牧”式的批评正弥漫四方。
在这个意义上,包括文学在内的文艺批评,应该说取得了巨大的历史进步。元理论的终结和多样性批评声音的崛起,也从一个方面表达了当代中国巨大的历史包容性和思想宽容度。这是大国文化的体现。但是,一方面是文艺批评巨大的历史进步,另一方面是对文艺批评的强烈不满。许多年以来,对文艺批评怨恨、指责的声音不绝于耳。但是没有人知道这个“憎恨学派”在憎恨什么,指责批评的人在指责什么。那些浅表的所谓“批评的媒体化”“市场化”“吹捧化”等等,还没有对文艺批评构成真正的批评。因为那只是,或从来都是批评的一个方面而不是全部。或者我们从相反的方向论证,假如“媒体批评”“市场化批评”等不存在的话,批评的所有问题是否就可以解决?我曾经表达过,对一个时代文学或批评成就的评价,应该着眼于它的高端成就,而不应该无限片面地夸大它的某个不重要的方面。就如同英国有了莎士比亚、印度有了泰戈尔、美国有了惠特曼、俄国有了托尔斯泰一样,中国现代文学有了鲁迅,中国现代文学就是伟大的文学一样。现代中国批评界也是鱼龙混杂泥沙俱下,但因为有了鲁迅、瞿秋白等,中国现代的文艺批评就是伟大的。当下中国的文艺批评还没有出现这样伟大的文艺批评家。但在一个转型的时代,一切可能都在孕育、生长,所有的可能性还没有完全幻化为现实。但那不是怨恨或指责的理由。
我们甚至可以这样说,改革开放三十年来,文艺批评不仅在学院体制内,补上了因长期闭关锁国对西方文艺理论批评不了解的课程,培养了数目巨大的专业理论批评人才,而且那些一直在场的文艺理论批评家,在建构中国文艺理论批评新格局,推动理论批评建设、参与,推动文艺创作、阐释或批判文化现象等方面,他们的努力一直没有终止。对各种新出现的文学、文艺现象的阐释、解读,比如对现代派文艺、对先锋文学、对新写实小说、对市场文艺、对网络文化、对时尚文化、对底层写作以及各种文化、文艺现象,批判的声音从来就没有停止过。对批评的不满,应该具体地分析。更多的人习惯于20世纪80年代对意识形态没有质疑的思想方式,一切都有答案,而且是清晰的非此即彼的答案。那时不是“千座高原”,只有一座山峰,对山峰只需仰望而不必思想。文艺批评就在这个意识形态框架之内。今天的情况已大不相同,一切凝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化为乌有,一切都是不确定的。因此,一切都没有不变的答案。对这种纷纭甚至纷乱的声音的不适应就在所难免;由于元理论或普遍性的丧失,文艺批评也失去了统一的标准或尺度,它再也不是非此即彼式的二元世界。因此,不满意应该是元理论、普遍性或不确定性带来的问题,不应该完全由文艺批评来承担。正像前面提到的,中国已经成为最大的文化试验场,一切问题都让文艺批评来解决是不现实的,也是不可能的。事实上,在文艺生产领域,参与、影响或左右文艺的因素越来越多。而这些因素是文艺批评家所难以掌控和改变的。比如:
市场因素
在引导当下文艺生产的诸种因素中,市场的力量是难以匹敌的。仅就长篇小说创作来说,每年有1200部左右的作品出版。这个巨大的数字里,究竟有多少作品可以在文学艺术的范畴内讨论,确实是一个问题。文学生产的数字庞大,但在艺术上我们却是在“负债经营”,“艺术透支”是市场带来的最大问题之一。且不说商家在绞尽脑汁地策划出版能够占有市场份额的作品(在出版社自负盈亏的机制中,它有合理性的一面),单就只要有市场号召力的作品一出现,跟风的现象就无可避免。从《废都》到《狼图腾》到《藏獒》,都有模仿的作品迅速出版。商业目的对原创作品的消费淹没了原创作品的艺术价值和意义。它被关注的路径被极大地改变。批评家对作品的阐释只能在有限的范围内流传和讨论,更多的人不知道文艺批评对这些作品究竟表达怎样的意见。
如果说这种现象因其不光彩的方式还难以冠冕堂皇地表达的话,另一方面,文化创意产业作为国家倡导和支持的新兴产业,它的合法性就使它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,也已经成为左右文艺生产的巨大因素。张艺谋、陈凯歌等导演的电影,从《十面埋伏》《英雄》《黄金甲》到《无极》,除了“大投入”“大制作”等毫无实际意义的概念外,几乎乏善可陈。但是,它们确实创造了巨大的商业价值。一方面我们会批评这些影片或导演在艺术上的失败,一方面在好莱坞电影帝国横行天下的时候,它们又为民族电影的存活带来了一线希望。这时,我们内心爱恨交织矛盾百出,简单的批评或赞赏都不能表达我们的全部复杂心情。也正因为如此,我们对市场的态度也会发生变化,市场的问题不是我们主观想象的那样简单,它客观上的多面性可能还没有被我们所认识。但它对文艺生产的影响、制约是绝对存在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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