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

孙嘉淦已经穿好了官服，静静的坐在书桌前。

天色初明，一缕熹光透过窗缝斜射下来，正打在孙嘉淦的脸上,像一道久愈的伤痕。由于一晚上都没有睡好，孙嘉淦双眼浮肿，但他的那双眼睛却仍是炯炯有神，闪着锐利的光茫。孙嘉淦拿起那张写有乾隆下诏求谏的邸报看了看，又轻轻的放在了桌上，又盯着那顶红宝石顶子的一品官帽看了一会儿，最后才下决心似的毅然将官帽戴起，向门口走去。

孙嘉淦刚刚将门打开，却被吓了一跳。

不知什么时候，堵门口摆了一个长条凳子，长条凳子上面朝门里坐着一位老太太。穿一件蓝布湖绸大襟、右衽袄裙，看样子已经八十多岁了,但精神矍铄,白发抿的整整齐齐,满脸红光。正是孙嘉淦的母亲。孙母身后站着一位四十多岁的女人，鸭蛋脸，戴一副银耳环，穿了一件蓝布外褂儿，一条蓝布裤子，都是黑布镶滚的，虽是粗布衣裳，但十分洁净。正是孙嘉淦的续弦夫人孙连氏。

孙母直盯盯的看着孙嘉淦：“你这是要去哪儿啊？”

孙嘉淦第一次不敢看自己母亲的眼睛，他强颜笑道：“娘，海河刚决了口子，饥民待赈，决口待补。一大堆子公事等着我呢。您将门拦住是怎么回事？”

“你不是打小就聪明么？你猜猜是怎么回事？”

“娘，我猜不着。有什么事您还是挑明了说吧。今天有要事，不能耽搁了！”

“能有什么要事？”孙母恨恨的看了自己的儿子一眼：“既然你不敢说，我就替你说了吧。你是不是要去城外亲审我的小孙子孙由？”

孙嘉淦的脑门子嗡的一下热血上涌：“是谁的告的密？这事让老太太知道了还了得？”孙嘉淦知道漏了底，索性破罐子破摔，反倒有了底气。“娘，他贪污河工款项，至使大堤决口。三千亩地成了汪洋，一十二名护堤的汛兵命丧洪水，您说。我若是将他饶了，别说对不起我这身顶戴袍服，我还算是个人么？娘啊，咱不是也吃过这大水的亏么？您将心比心，也……”

“可他还是个孩子！还是个孩子！”孙母喃喃着：”谁家的孩子不会犯错啊。”

孙嘉淦哭笑不得：“他这个错儿也犯的太大点了吧。又不是打了香油瓶子踩漏了房，他把整个一段大堤给整塌啦！”

“那你要判他个什么罪？”

“依大清律例！当－”孙嘉淦朗声说了半截又停住了。“当斩”两个字被他生生的咽回到口里，他看着孙母担心的眼神，那张历经人世沧桑的脸，实在是难以说出口，于是换了和缓的口气道：“孙由，已经不是个孩子了。他的错，要自己担起来。”

但孙母已经全明白了孙由是凶多吉少，她的目光变得呆直：“他们说的没错，贪河工银子一千两当斩！一千两就当斩啊！”孙母的语调变得有几分凄厉，她实在是舍不得自己的孙子。

“你给我回屋去，不许出去审案！不许你杀我孙子！”孙母挡在门口，挥舞着拐杖。

“娘……”孙嘉淦还想说什么，但孙母的拐杖已经劈头盖脸的打了下来。孙嘉淦用手遮挡着退回屋去，哐当一声将门关住。只听得孙母在屋外带着哭腔骂道：“可怜我那死去的大儿子啊，从八岁送了人，就没有见在面。孙子讨饭十年才找到这里，却叫你一句话就咔嚓了！你倒有两个儿子都做了官，却要让你大哥断子绝孙啊。”

孙嘉淦前门走不成，并不着急。他把前门反锁，揉了揉被打痛的胳膊，然后将一把椅子搬到了后窗下，欲从后窗逃走。他刚把窗户推开，正要踩椅子跳窗户，却见后窗有一个老头正拿眼睛直盯相的瞅着他。那老头穿着满身油渍的衣裳，头发乱蓬蓬的。却是孙嘉淦府上专管喂猪的老仆老王头。

老王头对孙嘉淦笑道：“老爷，您这是打算干甚呀……”

孙嘉淦嘘的一声：“小声点儿，别让老太太听到。”孙嘉淦把手递出去：“哎，搭把手，拉我出去。”

老王头没有伸手拉孙嘉淦：“老爷，俄可不敢放您出去。太夫人有话，让俄守着后窗户，要是让您溜出去了，三天不给俄饭吃。我连衣服没换就来守窗户了。可不能让您走了。”

孙嘉淦急了：“你是听我娘的，还是听我的？告诉你，我也能三天不给你饭吃。快，拉我出来。”

老王头左右为难，站在原地没有动：“老爷，您就别为难俄们下人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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